一
初秋时分,天气一天天冷了。草木枯黄,鸟儿慌恐不安。它们就要远涉重洋去过冬,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因为,它们要在辽阔的天空飞行几千公里是很不轻易的……在这期间,有些可怜的鸟儿将在路上累垮,有些鸟儿还可能死于非命,——总之,它们迫不得已认真考虑这些问题。
一群仪态端庄的大鸟——什么天鹅(swan)啦,大雁啦和野鸭子啦,马上就要上路了。它们知道长途跋涉的艰巨困苦,所以一个又一个心事重重。而一些小鸟,像小滨鹬啦,鳍鹬啦,黑肚滨鹬啦,白腰草鹬啦,沙鹬啦,等等,却无拘无束地叫着,跑着,跳着。它们早已成群结队聚集起来,在沼泽里缓慢地游来游去,就像撒出去的一把豌豆,别提多忙活啦。
阴森森的森林(forest)显得特别幽静,因为主要的歌唱家们等不到严冬来临就远走高飞了。
“这些小东西忙个什么劲呀?”不爱着急的老公鸭嚷道,“反正到时候我们都要飞走的……我不晓畅,它们为什么这样慌里镇静!”
“你生来就是个懒鬼,看见人家忙活就觉得不舒坦。”它的老伴老母鸭说。
“我是个懒鬼?你就会冤枉人,别的啥也不会。大概我比大家还操心呢,只是我不表露出来罢了。一天到晚在岸上满世界跑,吵吵嚷嚷,搅得四邻不安,让大伙都憎恶,又有什么利益?”
母鸭对老伴本来就不太写意,这下真生气了:
“懒鬼!你看一看人家,看一看咱们的邻居天鹅和大雁,人家过得多么和美。
人家整天厮守着自己的家,精心地生儿育女。可你却不管孩子们的死活,只顾自己混吃闷睡。一句话,你就是懒鬼!我一看见你就心烦!”
“别吵吵啦,妻子子!我还没说两句话,你就唠叨了一篓子,你这脾气可真叫人憎恶。谁都有瑕玷……可我并没有错,依我看,天鹅是笨蛋,所以它才厮守着自己的孩子。总之,我有我的章程,那便是不管别人的闲事,图个什么呀?谁爱怎么过就怎么过,管它呢。”
“你算什么爸爸!”母鸭冲着老伴喊道,“爸爸应该体贴自己的孩子,而你却不管孩子们的痛痒!”
“你是指灰脖儿吗?它不会飞,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不是……”
老两口管它们的残废闺女(daughter)叫灰脖儿。春天的时候,有一只狐狸(fox)偷偷窜到鸭群里,叼住了灰脖儿。幸亏老母鸭拼着老命扑向敌人把它救了返来,可是它的一只翅膀却被咬断了。
“我一想到我们得把灰脖儿独自抛在这儿就感到担忧”,母鸭含着眼泪絮絮不休地说,“我们都远走高飞了,而它却要孤孤单单地留在这里。是的,就剩下它一个……我们都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而它,可怜的孩子,却得在这儿冻死。要知道,它到底是咱们的闺女呀,我多么喜欢我的小灰脖儿呀!
通知你,老头子,我要留在这儿和它一块过冬……”
“那么别的孩子们呢?”
“它们都身强力壮,离开我也可以生活。”
一说起灰脖儿,老公鸭总是把话头岔开。当然,它也爱自己的闺女,但是为什么要无谓地自寻烦恼呢?灰脖儿得留下,冻死在这儿,这当然叫人伤心,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终送还得为别的孩子们着想呀。老太婆太爱激动,但认真地合计一下倒是需要的。老公鸭心里很珍视自己的老伴,却不能充分理解做妈妈的痛苦。还不如当初狐狸把灰脖儿一口吞掉了呢,省得让它在这儿活活冻死。
二
别离的日子已经临近了,老母鸭更加爱怜受伤的闺女。可怜的孩子还不懂得,离别和孤独是什么滋味。它正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幼雏一样,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预备出发的鸭群。当然,它有时也羡慕哥哥姐姐们,它们将成群结队高高兴兴地飞到没有冬天的遥远的地方。
“妈妈,你们春天还返来吗?”灰脖儿问妈妈。
“是的,是的,我们还会返来的,我的心肝……我们还要生活在一路。”
为了安慰刚刚懂事的灰脖儿,妈妈给它讲了几个已往有些鸭子留下过冬的故事。老母鸭的朋友当中就有这么两对夫妻。
老母鸭安慰闺女说,“我的心肝,不管怎么样,你是会熬已往的。起初你也许觉着有点孤单,过些日子就会习惯了。如果能把你送到有温泉的地方,那就好啦。那儿冬天下结冰,离这儿也不太远……得啦,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们都没有办法把你送到那儿去!”
“我会天天想念你们,我会想:你们在哪儿呀?在干什么呀?你们高兴不高兴呀?……不管怎样,我还像跟你们在一块的时候一样。”可怜的灰脖儿反复说着。
老母鸭为了不表露自己的绝望心情,尽力压迫自己。它表面上尽量装出高兴的样子,可暗地里却背着大家偷偷流泪。唉,它多么可怜苦命的闺女呀!……现在,它对别的孩子绝不在意,漠不体贴,像是压根儿就不爱它们似的。
时光过得真快!……已经下过几场早霜,白桦树叶逐步枯黄了,白杨树叶也染红了。河水变得黑沉沉的,河边的草木凋谢了,河岸光秃秃的,河道显得开阔了。阵阵秋风摇落了树上的枯叶,云彩和秋雨时时遮住晴朗的天空。
总之,好日子剩下不多了。候鸟们已经成群结队地急赶忙忙地飞走了。最先出发的是住在沼泽里的鸟,因为沼泽开始结冰了。走得最晚的是那些水鸟。
仙鹤们出发的时候,灰脖儿特别伤心,因为它们叫得非常凄惨,像是在召唤它一块飞去似的。它依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这么惆怅。它心里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之兆,所以两眼久久地目送着逐步远去的鹤群。
“它们该多好呀!”灰脖儿这么想。
天鹅、大雁和野鸭也预备出发了,它们搜集起来,组成一大群。饱经风霜的老鸟向幼鸟传授着远飞的本领。为了适应远飞,把翅膀练得硬邦邦的,幼鸟们每日早晨都唱着嘹亮的歌声进行远足。足智多谋的头鸟先把幼鸟分成几批进行练习,然后再把它们聚集起来一块练习。幼鸟“嘎嘎”地叫着,嬉笑着,快活极了!唯独灰脖儿不能参加这种运动,它只好站在一旁远远地望着。可有什么办法呢,它只好听天由命。除了在水里游泳,扎猛子之外,它还能干什么呢?水成为它唯一的天地。
“该出发了……时间到了!”领头的老鸟喊了一声,“我们在这儿还等什么呀!”
时间飞逝而去,不幸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水鸟们在河面上搜集成一大群。
这是初秋的早晨,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浓雾。鸭群是由三百只野鸭组成的。在鸟群里现在只有那些头鸟们嘎嘎嘎不住地叫着。老母鸭昨夜通宵没有合眼,因为那是它同灰脖儿团聚的最终一晚。
“你要呆在泉水注入河流的地方,那儿的水一冬天都不会结冰。”它通知灰脖儿说。
灰脖儿站在鸭群一旁,就像外人一样。野鸭都忙着远走高飞,谁也顾不上它。
老母鸭看着可怜的灰脖儿,心都碎了。它下了频频决定要留下来。可是怎么能够留下呢?另有别的孩子呢,它们必须随鸭群飞走啊。
“大家注意,出发!”头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鸭群唰地一声腾空而起。
灰脖儿独自留在河上,对着远去的鸭群望了好久。鸭群起初挤成一团,继而排成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字形,之后就在天空消逝了。
“难道就剩下我自个儿了?要是那时狐狸把我吃掉反倒好啦……”灰脖儿寻思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地流下来。
三
灰脖儿居住的那条河流,在浓荫掩盖的山间哗哗地流过。两岸十分萧疏,没有什么人家。早晨,紧挨着河岸的水已经开始结冰,但到正午,玻璃似的薄冰就融化了。
“莫非河水要一切封冻?”灰脖儿畏惧地想。
它感到有些孤单,因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已经远走高飞的哥哥姐姐们。
它想,它们现在在哪儿呀?它们平安到达目的地了吗?它们也想着我吗?它有足够的时间去遐想。它现在才懂得什么是孤独。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森林里另有些生气,在那里松鸡格格地叫着,松鼠(squirrel)和小兔扑棱棱地跳着。
有一日,灰脖儿实在闷得慌,就来到森林里。突然之间从灌木丛里窜出一只兔子(rabbit),把灰脖儿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啊,你可把我吓死啦,真坏!”兔子稳住了神,对灰脖儿说,“你把我吓得魂都掉啦。你怎么上这儿溜跶来啦,鸭子不是早就飞走了吗?”
“我不能飞,我小时候被狐狸咬断了翅膀。”
“哟,又是这只狐狸!世界上再都没有比它更坏的了。以前我也差点儿让它吃了。你要提防它,特别是在河水结冰过后,那正是它抓你的好时机。”
它们相互熟悉了。兔子也像灰脖儿一样,没有自卫能力,只靠东奔西窜保全性命。
“如果我像鸟儿一样,有一双翅膀,我在世界上就无所畏惧了!你虽然没了翅膀,但还会游泳,要不就钻到水里。而我却整天心惊肉跳。我周围有许多敌人,炎天我还可以藏在草里,可一到冬天我就没有地方可藏了。”免子说。
过了不久,下了第一场雪,但河流还没有被严寒征服。夜间结的冰,白天就被河水冲碎了。河水和严寒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搏斗。繁星闪烁的夜间是最危险的,那时天地万物都沉寂下来,河面上没有一点波纹,河流像是睡着了,而严寒却千方百计企图用冰把它锁在梦中。
不幸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在一个满天星斗阴森森的夜晚,幽暗的森林像一群矮小的卫士仁立在河岸上,岿然不动。夜幕中的群山显得更高了。高挂在天空的月亮放射着朦胧的灿烂,普照着大地上的天地万物。
就在这个夜晚,这条白天还在山间曲回奔腾的河流变得安静了,严寒静静地凑到它身边,紧紧抱住这个桀骜不驯的美人,像是用一层晶莹的玻璃,把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灰脖儿绝望了。因为除了河中心一片不大的地方之外,整个河流都结冰了,可以自由安闲游泳的地方,还不到三十多米长。恰幸亏这个时候,咬断灰脖儿翅膀的那只狐狸又在河岸上出现了。灰脖儿丧气到了极点。
“喂,老朋友,你好!”狐狸站在河岸上甜言蜜语地说,“好久不见了……冬天来了,我祝贺你。”
“请你走开!我压根儿就不想答理你,”灰脖儿回答。
“你就这样报答我的美意呀?你倒挺不错,没有什么可说的!对了,有人说了我许多闲话。他们自己做了好事,却推到我身上……转头见。”
狐狸跑走了。兔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灰脖儿说:
“要当心,灰脖儿,它还会来的。”
灰脖儿像兔子一样,也畏惧起来了。可怜的灰脖儿甚至没有心思去浏览周围的美景了。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临。大地盖上了雪白的绒毯,干净得一个斑点都没有。光秃秃的白烨树、红杨树、柳树和山梨树也挂了一层雪花,像蒙上一层银色的绒毛。枞树披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是穿上了珍贵的皮袄,显得更加威严。
四周的景色着实迷人,但可怜的灰脖儿知道,这美景并不是属于它的,它只担忧一件事,就是河中心的那片地方眼看着也要结冰,马上它就没有栖身之所了。
过了几天,狐狸真的又来了。它站在河岸上说:
“我非常想念你,小鸭(duckling)子……你过来,你要是不愿意过来,我就到你那儿去,我不拿架子。”
狐狸小心翼翼踩着薄冰向还未封冻的河心爬去。灰脖儿吓得魂不附体。
但是狐狸爬不到水边,因为那里冰太薄了。它探着头,咂咂嘴说:
“小鸭子,你多傻!……快爬到冰上来!不过,我要走啦!我还急着干我的营生呢!”
以后,狐狸天天到这里来,看河心封冻没有。严寒持续施展着淫威。河中心那片没有结冰的地方,原来像个大水池,现在变成方圆两米多的冰窟窿。
这时候,冰也结得厚了,狐狸可以一向走到冰窟窿的边缘。可怜的灰脖儿吓得钻到水里,狐狸蹲在冰窟窿边上,恶狠狠地取笑灰脖儿:
“没干系,你往水里钻吧,反正我要吃掉你……你最好依然乖乖地钻出来。”
兔子在河岸上看到狐狸的蛮横行为,肺都气炸了。
“啊,这狐狸多么毒辣!灰脖儿多么不幸呀!狐狸会吃掉它的……”
一旦河心完全结冻,狐狸就会把灰脖儿吃掉,这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这样的事儿却没有发生。兔子亲眼目击了发生的一切。一天早晨,兔子从窝里出来找食,和同伴们在一块玩。那天天气非常严寒,它们为了赚个暖和,两脚不停地踢蹬着,玩得很快活。
“弟兄们,你们要当心啊!”有只兔子大喊一声。
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森林边上站着一个驼背老猎人(knife),他蹬着雪橇静静走过来,正琢磨着打死哪一只兔子呢。
“哈,这一下我老伴可以做一件暖和的皮袄啦!”
他看准了一只最大的兔子寻思着。
他刚一瞄准,免子就发现了,噌地一声窜到森林里,简直像疯了一样。
“啊,狡诈的家伙!你们等着吧……蠢家伙,为什么不晓畅,我老伴不能没有皮袄呀。为了不让她受冻,你们不要耍弄我,不要满世界乱跑。要是我说话不算数,我老伴会责备我的。她会对我说:‘你当心,老头子,搞不到皮袄就别返来!’而你们却逃走啦……”老猎人气呼呼地唠叨着。
老猎人跟着兔子的脚印搜索了一会儿,但是兔子却像撒出去的一把豌豆似的窜到森林里去了。老猎人累得精疲力竭,一边骂着狡诈的兔子,一边坐在河岸上喘气。
“唉,妻子子呀,妻子子,我们的皮袄跑啦!得啦,我先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去另找皮袄。”他自言自语地说。
老猎人正坐着犯愁,突然之间看见一只狐狸在冰上爬着,姿势和猫一模一样。
“哈哈,原来是只狐狸!”老猎人又高兴起来,“我老伴的皮袄领子自己跑来啦。……大概它是要喝水,要不就是想逮鱼。”
狐狸真的跑到灰脖儿栖身的河流中心,在冰上趴着呢。
老猎人两眼已经昏花,加上狐狸挡住了视线,所以他没有发现水里另有一只鸭子。
“为了不把领子糟践了,应当这样打。”老猎人一边瞄着狐狸,一边想,“要是妻子子发现皮祆领子上净是窟窿,她又该骂我了。这可得好枪法,枪法不好是打不死狐狸的。”
老猎人看准了狐狸身上的一个地方瞄了好久,终于砰地一声开枪了。透过烟雾,他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在冰上跑动,缓慢地跳进冰窟窿里。他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在冰上还摔了两交,可是当他跑到冰窟窿那里,只好两手一摊:皮袄领子不见了,而在冰窟窿里游动着惊魂未定的灰脖儿。
“原来是只鸭子!”老猎人摊开双手长叹一声,“我活了一辈子头一回看见狐狸会变成鸭子。多狡诈的野兽啊!”
“老爷爷,狐狸跑啦。”灰脖儿通知老猎人。
“跑啦?唉!妻子子,皮袄领子跑啦!……现在我可怎么办哪?唉,我的运气可真糟,可你这小傻瓜为什么在这儿游泳呀?”
“老爷爷,我不能和别的鸭子一路飞走,因为我有一只翅膀被咬伤了。”
“唉,傻瓜呀,傻瓜!你知道吗,你在这儿不是被冻死就是被狐狸吃掉!
啊,有了……”
老猎人想了一想,点了摇头作出这样一个决定:
“那么,我们这么办吧:我把你交给我孙女,她会高兴的。到了春天,你给我老伴下蛋,还给她孵小鸭子。听见了吗,我的小傻瓜?”
老猎人从冰窟窿里把灰脖儿救上来,抱到怀里。
“我回去什么也不对老伴说,让她的皮袄和领子一同在森林里游逛吧。
只要我的孙女高兴,我也就心写意足啦!”他这样想着往家走去。
兔子看到这所有,笑得合不拢嘴。有什么干系呢,反正老太婆没有皮袄也行,守着火炉不是也冻不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