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寻常的冬夜,一片片碗口大的雪花从天空旋转着飞下。奇寒,历史上从来没这么严寒过。这么说吧,此刻如果打开谁家的电冰箱门,就像打开正在烤面包的电烤箱,热气腾腾。
这么严寒,再勤劳的人也没事可干,因此阿铁林难得余暇起来。他穿着一件目前刚流行起来的单袄坐在屋里想心事。这种单袄别看薄薄的,穿着可暖和了,衣襟里面安装有两节3号电池,整件衣裳就会收回热量,另有自动调温的开关。阿铁林暖和地坐着,在想象开春后自己该干的活儿,他把这些该干的活想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他的爱好,他喜欢想自己将来要干的活儿,越想越有劲,越想越入迷,有时想着想着,止不住笑出声来。他看不起那种人,一想到干活就畏惧,就萎靡不振,他说那是懒汉。
啪嚓啪嚓,大雪片打在窗玻璃上。丁零零,有人按门铃。这么冷的夜晚谁会来呢?
阿铁林略带气恼地站起身,他刚惬意地想到在春阳下为一棵大苹果树剪枝的情景,却被这铃声打断了。
他将门打开,万万没有想到,门口站着一位身穿雪白皮袄、头戴古怪帽子的外国人。他瘦削的脸孔,高鼻子黄眼睛,上唇一撮弯起的菱角胡,下巴一撮翘起的山羊(goat)胡。外国人手抚前胸,用结结巴巴的生硬的汉语开口:“你是不是阿铁林先生?我,德国人,叫敏豪生。”
“敏豪生。”阿铁林听了好耳熟,他猛地想到,小珍给他读过一本有趣的外国童话,讲一个吹牛大王名叫敏豪生。大概就是他吧。
他马上将客人让进屋:“你好你好,接待你到临。我久闻大名,早就听说过你那些奇妙的经历,你真是了不起的大名鼎鼎的……大王。”阿铁林差点脱口讲出吹牛大王,但一想初次晤面就称人家吹牛大王,不太礼貌,便刹住了口。
“对对,”敏豪生说,“在下正是……旅游大王。”
阿铁林为客人抚去雪花,连忙烧火煮茶。
敏豪生翘起二郎腿说:“我是听说你阿铁林的大名,专程从北极步行赶来拜访的,为此我学了半天中国话。喔,我已经第九次周游世界了。世界上的稀奇事儿越来越少了。唉,知音也越来越少,我想只有你我还可以谈谈。”
阿铁林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普通农民,你是大名鼎鼎的……旅游大王。”
敏豪生突然之间说:“你们这儿可真暖和呵,明天这个夜晚多么像春夜啊。”
阿铁林想,敏豪生怎么说反话,这么冷的天还说暖和,是不是将中国话的反义词用错了。他虚心地说:“敏豪生先生,今夜是最最严寒的冬夜,据说世界历史上还没有过。”
“那么新鲜了,我怎么感到热啊。”敏豪生说着,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对了对了,是这件白皮袄的缘故。你知道么,这是一件北极熊皮做的大衣,但是它比一般的北极熊皮要暖和多了。”
“为什么?”阿铁林好奇地问。
“这里有个知识,北极熊发火时剥下的皮毛特别暖和,因为它一发火将身体里的热量全都喷散到皮毛里了。我那天在北极的一座冰峰下,为了弄到这样一张皮毛,花了不少工夫。我先选中一头皮毛特别白特别软的熊,然后用雪球掷它。起先它不理我,我就用大冰块砸它的脑袋。这下它发火了,吼着向我扑来,我看它真的火了,两只熊眼珠都红得像两颗小红灯泡,我知道可以动手了。于是我就在它致命的穴位上点了一下,这个点穴法是我在第三次周游到中国时跟一位老道学的。这头北极熊当即倒地,我三下两下剥下它的皮,往身上一穿,噢,热烘烘的就像钻进一座小火炉。”
阿铁林听得目瞪口呆。窗外的雪花还在啪嚓啪嚓扑打窗户,气温越来越低,阿铁林一壶水烧了好久,摸上去依然冰凉的。阿铁林觉得冷了,他伸手到口袋里将单袄的热量又开大一档,一股暖意顿时传遍全身。他看到敏豪生在缩脖子,像是冷得在打战。他问:“敏豪生先生,你冷吗?冷的话我给你穿一件先进的导热单袄。”
“不不,”敏豪生连连摇手,“这儿的天气就像春天。我到过世界上最严寒的地方,再说有这件北极熊皮衣,真是没说的。我现在感到太热,我身上在冒汗。”
阿铁林说:“那好,明天可是很冷的,不少人家的温度表上的水银柱都冻没了。”
敏豪生说:“听说你也遇见过不少怪事,讲一点给我听听。”
阿铁林说:“其实没啥怪的。我觉得没啥,都是很一般的事,比起你的历险更算不上啥了。”
敏豪生说:“那好,就说天气冷吧,我讲一件在俄国的事给你听,嘿,那才叫真正的严寒。那是我第二次旅行,骑马到俄国去。那是一个下大雪的冬夜,马走累了,我也困得厉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过夜的地方,一路上没遇见一个村庄。怎么办?我只幸亏旷野里过夜……”
阿铁林想,这个故事我听小珍讲过,但他依然有礼貌地听着。可是逐步地,他光看见敏豪生在滔滔不绝他讲呵讲呵,耳朵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怎么搞的,会不会聋了。他只看见敏豪生报告时呵出来一口热气马上结成一片薄冰,挺薄挺薄地从嘴前落下地。天气太冷了,也许声音也冻在这些冰里了,阿铁林伸手将这些薄冰片一一接住。敏豪生住口了,看着阿铁林手里的一片片薄冰,问了一句什么话,阿铁林听不见。阿铁林将炉火上的水壶拿掉,他掂起一片薄冰放在火上烤,冰片逐步溶化了,火苗上响起一句话:“周围一棵树都没有,一片旷野,只有一根小铁柱竖……”阿铁林听得十分清楚。
阿铁林又将一片薄冰放上去,“我将冻僵的马拴在这根小铁柱上,然后……”阿铁林一片一片往上放薄冰,炉火上时断时续响起这么些话:“我睡在雪地上,睡了好久。醒来时……周围都是房子,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听到马嘶……马挂在钟楼房顶的十字架上……昨夜……小镇被雪埋上了……只露出半截十字架。夜间雪化了……我降到地上……”因为有几片薄冰断了,因此重新化开后,话语听上去不太完整。
阿铁林很抱歉地对目瞪口呆的敏豪生说:“实在对不起,天气太冷了,将你的话音给冻住了,只好这么化开来。”说完,他将自己这句话的薄冰片也放在火上烤给敏豪生听。敏豪生听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走遍世界,什么事没见过,什么牛没吹过,这样的事依然第一次碰到。他翘起大拇指说了一句话,大概是说,了不起,我这次到阿铁林你这儿来,真算开了眼界。这句话的薄冰片放在火上没烤化,所以原话到底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阿铁林想,这炉火怎么会烤不化一片薄冰,火苗分明红红的,他用手一摸火苗,咦,怎么是凉的。他再用手掰,将火苗掰下一段,原来火苗也结成冰了,成为固体的火冰。敏豪生接过那段火冰兴奋地仔细端详:只见它晶莹鲜红,像一块红宝石。敏豪生想将它放进自己的包里留个怀念,阿铁林连忙止住了他,做举措示意:如果温度一回升,这块火冰会燃烧起来,挺危险的。敏豪生这才点摇头,不舍得地将它放回炉中。
阿铁林没有开水招待客人挺不美意思的,他一想,有办法了。他找来一个大玻璃瓶,里面放进半瓶小冰块,然后盖上盖子,用两手捧着使劲摇晃。小冰块在瓶里收回哗啦哗啦的响声,摇着摇着,小冰块化了,变成水;又过了一会儿,水热了,玻璃瓶暖暖的。敏豪生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阿铁林做了个手势:摩擦生热。
不知不觉,窗外的雪停了,气温回升了,敏豪生连打3个喷嚏。火冰化了,炉火又蹿起来,话音也不再冻住了。敏豪生早已穿上阿铁林给他的一件导热单袄。他说这件导热衣服比他那件北极熊皮大衣还要暖和,他说他要穿这件导热衣服到南极去旅行。
阿铁林笑笑说:“好吧,这件导热单袄就送给你。”敏豪生连声道谢,并说要把自己的北极熊皮大衣给阿铁林留下。他不美意思地说:“这件北极熊皮大衣,其实不是北极熊皮的。”阿铁林听了呵呵笑了,说他早已看出来了,这是一件上等的绵羊(sheep)皮大衣,也许就是在县城的商店里买的。敏豪生说正是正是。我到了这里,发觉天气奇冷,就赶紧到你们县城的商店里买了这件羊皮大衣。
阿铁林说:“你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吹牛大王。”敏豪生说:“不吹牛我就不是敏豪生。人们喜欢我是因为我会吹牛,我吹牛给大家带来快乐,而且我吹牛并没有坏心。”
阿铁林和敏豪生将手紧紧握在一路。
窗外已经曙光透射。敏豪生说,他度过了永远难忘的一晚,他将永远记得阿铁林这个真正的中国好朋友。他要告辞了。
阿铁林叫他等一等,他拿出一只口袋,到屋外去把大把大把的雪花装出来。敏豪生不懂他要干什么,在一旁帮他装,直到口袋装得鼓鼓囊囊。
“这是干什么?”敏豪生问。
阿铁林抓了一把又松又软的雪花给敏豪生看。他说,这些雪花是在超高温下结成的,在高温下溶化得很慢很慢,因此你旅行到热带沙漠地区,就用这些雪花做件夹袄,穿在身上非常凉爽,大约可以用一个夏日,时间太久它们也会溶尽的。敏豪生连声道:“OK,OK。”恭恭敬敬将一包雪花背在肩上。
踏着厚厚的积雪,阿铁林在村口送别了敏豪生,俩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待敏豪生走远了,阿铁林才想到,应该让小珍来见吹牛大王一面,至少也该让敏豪生留下个签名之类的怀念,否则小珍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敏豪生来过,反而会说阿铁林是吹牛大王呢。
留下的那件羊皮大衣是什么也证明不了的,满街都有卖的,而且挺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