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熊,你说思念是什么?
思念是浓浓的友谊,思念是永远的悬念,思念是冬生的萤火绳……
冬生知道,凉凉最喜欢萤火虫(glowworm)。
所以他一向想不晓畅,为什么凉凉要去北方。
妈妈给冬生的答案很简朴:“凉凉她爸的羊绒衫生意做大了,北方冷,生意好做呀!”
可冬生依然想不晓畅:凉凉最喜欢萤火虫,为什么还要去那么冷的北方呢?
萤火虫怕冷。奶奶说过,北方,很少有萤火虫的。
萤火虫喜欢水。每年炎天的水塘边、小河边,太阳刚刚落下,便是萤火虫最热闹的时候。它们从白天绝不起眼的黑甲虫(beetle)变成令人赞叹的星点,在夏夜中闪烁、飞舞:一明,一暗;忽明,忽暗;明明,暗暗——数不清的萤火虫用它们的小小灼烁轻触着夜的肌肤,夜于是醒了、痒了、笑了。
一年一年又一年,冬生和凉凉的暑假,险些每一个晚上,都能一路在萤火虫之光织成的网里,看见夜的笑脸。冬生给凉凉捉萤火虫,就像是在点夜的酒窝,一个一个又一个;凉凉抱着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像抱着装满金珠银珠的宝贝,每次都笑得好开心。
北方的夜,也会笑吗?
凉凉刚走的那段时间,冬生常常跟她通电话。
一开始,凉凉说北方好干,她的脸天天都像被人揪着,绷得紧紧的。冬生摸摸自己的脸,软软的、润润的,像是被人用手心捧着。冬生就说:“依然在家里好。”凉凉跟着就说:“我想回家……”
可慢慢地,凉凉说的话变了。她说北方的树好高,路好直,天好蓝。冬生跑到屋外面,看见水塘边瘦瘦矮矮的柳树,柳树下弯弯曲曲的巷子,巷子上雾蒙蒙白茫茫的天空。等他再给凉凉打电话时,就说:“树依然矮的好爬,路依然弯的好玩儿,天依然白的悦目。凉凉,依然在家里好。”可凉凉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在电话的那一端兴奋地喊:“刮大风了,冬生。你知道吗,北方的风好大!明天放学,我和李萌萌的帽子都被风吹跑了!”
再之后,冬生给凉凉打电话时,她常常不在家。她妈妈总是说:“凉凉跟李萌萌去上钢琴课了。”“凉凉跟李萌萌去植物园了。”“凉凉去给李萌萌过生日了。”
冬生不再那么勤地给凉凉打电话了。倒是奶奶常常想到来,念叨着:“冬生,天冷了,多穿点儿。哎呀,凉凉在北方,不知道有多冷呢!你给她打个电话……”
奶奶正说着,冬生不耐烦了:“您自己打吧!我忙着呢!”
是啊,冬生也很忙的:他要和隔壁的二妞去烤红薯,和表妹倩倩去牵小羊(lamb),还要和刚子哥去玩斗鸡打仗。冬天刚刚到,他要趁还没冷到手脚发僵,拼命地去玩、去疯、去跑。
凉凉给冬生打电话的时候,也常常找不到冬生了。
每次路过水塘边、小河边,冬生故意跑得特别快。现在已经是冬天,这里不再有萤火虫了。萤火虫的身影就像是慢慢飞到天空上的肥皂泡,轻轻破掉,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冬天逐步深了,大家不管穿得多厚,也开始觉得手脚发僵。冬天生的冬生,也该过生日了。
新鲜的是,冬生生日这一天,他却不见了。奶奶和妈妈给他预备了一大桌子饭菜,连在县城打工的爸爸也专程腾出时间返来陪他。十岁,用奶奶的话说,是孩子的大生日啊!妈妈招呼了二妞、刚子一块儿来吃饭,一屋子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冬生返来。和冬生在同一所小学念书的倩倩返来说,一放学冬生就跑了,喊也喊不住。
等冬生到家,已经是半夜,二妞他们早散了。爸爸看见慢吞吞蹭进屋门的冬生,抄起笤帚就要打。妈妈护着冬生,一把拉过他,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奶奶把他拉到灯下面一看,才发现他整张小脸都冻得通红。
冬生真是冻坏了。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浑身上下依然一阵冷,又一阵热。他的脑子朦朦胧胧的,眼前像是从炎天里招来了一群萤火虫,一会儿亮,一会儿暗,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听到有人在说话,像是妈妈,又像是奶奶,另有一个声音细细的,像是……凉凉?不,凉凉已经去北方了,那里树好高,路好直,天好蓝啊……不,是凉凉返来了!她返来给冬生过生日了!每年冬生的生日,都是和凉凉一路过的。如果没有凉凉,生日另有什么好过的呢?冬生宁愿躲在村口的小桥下……可他又畏惧,畏惧凉凉真的把他忘了,凉凉现在有李萌萌了。虽然冬生也有二妞、倩倩和刚子哥,但是他不会忘了凉凉,永远不会……另有萤火虫,凉凉,你还记得萤火虫吗?
妈妈和奶奶守在冬生的身旁,熬了大半夜,终于忍不住睡着了。冬生的两只手不知不觉地在被窝里合在了一路,他搓啊、搓啊,像是在搓一条绳子。那真是一条绳子,一条闪烁着黄绿色光芒的绳子,就像是一只萤火虫紧跟着另一只萤火虫,一只跟着一只,一只跟着一只,从冬生的手掌间飞了出来。一条萤火绳,像是一条暖暖的藤,从冬生的被窝里钻了出来,绕过冬生,绕过妈妈和奶奶,爬下了床,爬上了窗,爬出了屋子……
萤火虫飞啊,萤火虫飞啊,凉凉最喜欢萤火虫的。萤火绳,去吧,把冬生的思念带到遥远的北方去,带到凉凉的身边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别忘了,别连萤火虫的夜晚一路忘了呀……
冬天的夜,又冷又黑。谁都没有看见,在漆黑如铁的冬夜间,有一条细细的闪着萤火虫光芒的绳子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延长,穿过水塘,穿太小河,穿过桥和山。如果仔细看,萤火绳在水塘边轻轻绕了一个圈,打了一个结;在小河边又绕了一个圈,打了一个结;另有那棵矮矮的柳树下,那条弯弯的巷子上,那些冬生和凉凉一路欢笑过的地方……萤火绳打了一个又一个结,就像是穿着一颗又一颗珠子,那黄绿色的光芒更亮了,一闪、一闪,像是在说话。
凉凉,冬生很想你,你想冬生吗?
冬生也想去看一看北方,看北方好大好大的风,看帽子在风里飞。冬生只是冒充不再想凉凉,冒充的。可到过生日的时候,冬生没办法冒充了,他多想凉凉返来跟他一路过生日,一路吃奶奶做的糖饼,一路唱生日歌,一路,只要在一路,就好啦。
这一晚,萤火绳不知道穿越了几千公里,却绝不疲惫。它终于来到了遥远而严寒的北方城市里,顺着掩盖着积雪的街道持续往前、左转、直走、右转……当它来到凉凉家的楼下,它那黄绿色的光芒突然之间炽热起来,变成为迷人的橘白色,沿着高楼的墙壁往上攀登。
十七楼,凉凉家的窗户紧紧地关着。凉凉已经睡了。可这是谁在敲她的窗户?是谁在叫她的名字?
凉凉,凉凉……
凉凉朦朦胧胧地爬起来,有些迟疑地打开窗户,一条闪光的绳子立即滑进了她的房间。无数的萤火虫——闪烁着橘白色光芒的萤火虫从绳子上飞腾起来,瞬间便点亮了凉凉的整个房间。
一闪,一闪;忽明,忽暗。那么温柔,如此温暖。
“冬生……冬生!”凉凉低下头,抚摸着萤火绳上那一个又一个熠熠闪光的绳结,轻轻地喊。
冬生,我怎么会忘了呢?你是为我捉萤火虫的冬生啊……
萤光飞舞中,凉凉紧紧地握着萤火绳,心里突然之间好酸好酸。
思念的萤火绳啊,请通知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忘记,也不该忘记。
南方的村庄里,冬生的掌心微微一颤,他的额头依然滚烫,可他笑了。他知道,十岁的第一个早晨,他不是独自一人。隔着几千公里,在北方的城市里,萤火绳的那一端,凉凉正在陪着他,一路长大。